小时候的我,眼睛又大又亮,眉毛又粗又长,头发又黑又密,家人宝贝得不得了,照顾有加,生怕我磕着了、碰着了。邻里都称呼洋娃娃!
五岁那年,父亲从沈阳调动回南方,我的美好生活也从此画上句号。
那个时候,回家被揍成了每周必修课,口头上揍,手头上揍,精神上也揍。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,关于父亲的记忆只有两件事,一个是他打我的场景,一个是满脑子想着怎样逃脱。他从来都是以一位严父的形象出现在我面前,板着脸教育,很难亲近。
而有一天下午,父亲突然对我说:“今天陪你做好玩的东西吧。”我很惊讶,如此严厉的父亲居然要陪女儿做玩具?我问:“什么东西?”他说,“做了你就知道了”。他让我拿来了一个鸭蛋壳,一个小男孩经常玩的弹珠,一根蜡烛,以及一些纸、笔和剪刀。随后,他教我做了一个不倒翁。做完之后,他向我演示效果,他说通过弹珠的质量,将重心压在下边,你怎么推这个不倒翁他都不会倒。
为什么要做不倒翁,不倒翁代表了什么,父亲只字未提。但这个场景,这个片段,一直留存在我的记忆深处!
父亲早年在沈阳的国防部科工委工作,主要从事飞机发动机相关工作,既是科学家、又是军人,既有科学家的审慎和沉思,又有军人是阳刚和冲动。对于我的教育,是一种“军人+科学家”思维的结合,简洁、粗暴、直白、克制、冷酷,绝无为人父母天生该有的柔情与浪漫。总之就是把我当男孩子养,不让留长发、不让穿裙子,在肉体上惩罚,在精神上控制,在情绪上压抑。往好里说是一种挫折教育,但留给我的记忆,只有挫折、挫折、挫折和挫折,教育已经被掩埋在挫折情绪泥潭下,消失殆尽。
但我知道父亲是深爱着我的,他会努力工作,给我多到让身边小朋友都嫉妒的零花钱,在每次揍完我之后,都会沉默一会儿,然后骑着那辆28寸的凤凰牌自行车去市中心带回我最爱的哈兜(杭州话-就是泡芙),并装作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。后来我渐渐明白这是一种特殊的道歉方式,只有我和父亲明白。揍我不是目的,而是手段,只是这个手段,凝结了太多他们那个时代的影子。
他们那个时代,有太多威胁要去面对,有太多困难需要去克服。饥饿、贫困、战争,时时悬挂在他们的头上,他们必须不断强劲自己的体魄、砥砺自己的心灵,在一次又一次打击面前重新站起。父亲当年在科工委顺利完成了任务,拥有漂亮简历与成果的他,本应能顺利回到上海老家,继续发展自己的科研事业。奈何人事调动不公,分配他去海宁当中学老师,让他完全失去了继续从事飞机发动机研发的机会。教我做不倒翁时,他正在海宁中学教数学教英语,那是他人生的低谷,但是他绝对没有放弃。我依稀记得,不倒翁做好之后,还有顺手用纸做了一个白色的锥形帽,套在了不倒翁的头上,当时不理解,后来书读多了才知道,带这个帽子的人往往都是被人批评和嘲讽的对象,他们往往因此一蹶不振,放弃追求美好的生活。
我想,父亲将白色的锥形帽套在了不倒翁头上,其实是自我认知的一种表达,他不屈服于时代与环境的限制,一边忍耐,一边蓄势而发,就像不倒翁一样,无论遭受怎样的击打,终究会再度站立,再度实现自己的愿望。事实也是如此,父亲后来如愿回到了他的出生地杭州,成为科研所的所长,继续他的科研事业。他们那个时代,有太多他这样的人。
父亲是真正的男子汉,他也想通过自己的方式,将我培养成男子汉的接班人。今天我想感谢他,让我变得坚忍而充满斗志;唯一遗憾的是父亲始终没有意识到,我是一个女娃娃。
父亲过世已经六年,我想和他进行一次超越时空的对话。或者说,我想代表我们这一代人,和他所处的时代进行一次对话:关于理想、关于生活、关于成长、关于教育、关于时代的进步与退步,关于一代人的发声与缄默,关于两辈人的对抗与传承。
此次展览中,我一共创作了9个不倒翁娃娃,还有一些代表童年回忆的意象,她们呈现出我个体生命发展过程中不同阶段的不同状态,或者懵懂、或者开心、或者失落、或者兴奋、或者沮丧、或者幸福、或者哀号。她们有吹着自己的泡泡糖,单纯地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情,看上去与世无争、无忧无虑的样子。但其实,她们的都拥有刚强的重心,无论如何推打,都无法改变她们或他们泰然挺立的状态。
我想,我们所处的时代,经历的并不比我们的父辈多,也并不比我们的父辈少,我们一样要对抗外在的强大的敌人,也一样要坚定内在不服输的自信,只是我们在他们辛劳的基础上,向往更加美好的生活。
现在的我们,像娃娃一样动人美丽,也像不倒翁一样百折不屈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