苍郁的石岩,钢烧铁铸,刀凿斧劈。崖巅之上,银塔熠熠。山脚之下,洞门耸起。没有林树,没有风翠,正是一片黝黑与炼白的对比。这只是一块铸铁,一块铁烧的苍郁的洞天。
中国人讲别有洞天,说的是一片独特的天地世界。仿佛陶潜的桃花源那般,通过一个神秘的、不时常开放的洞穴通道,蓦然来到一片新的幕天席地。这种洞天隐蔽、神秘、沉缓、自由。这块铁烧的洞天,正有这种卓然不群的气象。山脚的洞门向着巅顶呼唤,顶上的塔冠带着孤横的态势应和着。我们所有登临的经验在这里,被铸烧的至为单纯的意象勾联起来。“太乙近天都,连山接海隅。白云回望合,青霭入看无。”看无的是山水的常态,望合的是峰峦的长势。这山仿佛被剥去常衣,显露磅礴之象而立于天地间,让那塔、那门,隔空对话。在这勃然兴起的石岩对面,又立着另一座菱形的铁山。立山与菱山彼此呼应,互相追逐,正有一番入川山逐,云烟勃起的洞天气象。
实际上,这是雕塑艺术家汪正虹的一组身体饰件的作品。那塔、那洞门、连同空白处的门楼状物,正是身体上的各类手镯指环的饰品。它让我们想象自己的身体如若山水,镯环在此攀援,塔与门在身体的洞天中彼此呼唤。汪正虹把这件作品题为《身体山水》。身体如山,指环如塔,它们组成了我们佩戴行走的诗意的洞天。
这是我看过的汪正虹艺术创作中印象至深的一件。作品不大,洞天的想象却颇为难忘。这一次,汪正虹又创造了一个洞天,娃娃的洞天。九个不倒的巨娃娃,立在展厅之中,他们彼此端详,他们在吹泡泡。在另一边,立着两棵大喇叭树,还有一棵横躺着。又有一批莫名的玩偶穿梭其间。这真是一个娃娃的洞天。
九个不倒的娃娃,以饱满的圆质,不锈铜的镜面,两米多体量,横置展厅之上。可以想象孩子们在其间的欢乐。这不锈钢的娃,横推竖移,却凛然不倒,但它们不欢乐。钢娃娃不笑,在这人世间的欢场中,铜娃娃们不笑,而以木嘎的严肃,静对推搡它的人,静对欢快的呼喊。那喇叭树用喇叭状的树冠在传递什么呢?汪正虹在她的自传式的解说中,满怀深情地忆写童年,追怀父爱。这种畸状的至亲之爱,许多人并不陌生。这种爱把爱意和抵抗同时种在心里,把亲熟与紧张同时种在心里。这是一种人性的、亲情深处的写照。现在,她把这种愀心的写照铸出来,立在这里。这不倒的娃娃还有一种莫名的自信,就如同每个孩童以生俱来的维护自己、相信自身一般的自信。它不倒,也不笑,面对一切善与不善的、戏谑与随意的推搡。这还是一个娃娃的洞天吗?
汪正虹用这个貌似游乐场的洞天,寄语她的父亲,也寄语她的孩子的亲情,更寄语所有孩子的亲情。九个不倒的娃娃,在各个角落里,制造一种包围式的体验。这种池山洞天一般的体验,有一种游戏感,一种特殊的嬉戏的感受。那不锈钢的镜面里,照着每个孩子的笑脸,荡漾着孩子们的欢叫。但不倒的钢娃娃们却紧抿着嘴,表现出一种悯然的姿态。它需要我们的关怀吗?我们需要别人的关怀吗?在父母与我们的沟通中,在我们与世界的沟通中,有多少关怀得以传递,有多少爱意化为悯恤?不锈铜的材质带着残白的华丽,带着表象的快意,加强着这种悯念,强化着娃娃们的悯默之态。我们越是推搡,钢娃娃越是遥荡,这种悯默之态就越是强烈。当九个娃娃在洞天中一道遥荡时,这种愍态是否会成为人性的一份普遍的姿态呢?这种愍态,这种愍然的洞天,意味正绵长。
愿不倒娃的洞天,不仅唤来欢快,而且唤来人性绵长的相思相照。
许 江
2021年11月5日